3.

 

1956年10月23日[1]

 

起來,匈牙利人,祖國正在召喚!

是時候了,現在幹,還不算太晚!

願意作自由人呢,還是作奴隸?

你們自己選擇吧,就是這個問題![2]

 

她向來就不是個溫婉可人的淑女,伊莉莎白.海德維莉很自傲她的國民也是如此,尤其是那些青春氣息蓬勃的學生們,他們不畏強權走上街頭要求自由,並且支持波蘭的獨立運動。

她躲在閣樓房間的衣櫃裡,偷偷聽著廣播播出的新聞,一邊思考怎麼離開「家」。[3]前一年她才到這個「家」,上司說她需要伊凡更多的照顧,於是將她從布達佩斯送到此處,開始和伊凡與其他東歐國家化身們同居的生活。

「嗨,伊莉莎白,妳躲在這裡做什麼?」

突然間衣櫃的門被拉開,伊莉莎白倒抽一口氣,隨後發現來人是基爾伯特。不同平常穿著正式軍裝的模樣,今天的基爾伯特倒是穿著淺灰色的毛衣,搭著一條深色的長褲,十足的居家感,甚至連那頭銀白色的短髮都有些亂糟糟的。他眨眨那雙暗紅色的眼,以一口流利的俄語說道:「這幾天看妳一直往這裡跑,原來是偷聽廣播嗎?莫斯科收得到布達佩斯的廣播嗎?」

「收不到,但至少可以聽到莫斯科電台播報匈牙利的新聞。」 伊莉莎白沒好氣回應,「基爾伯特你又在這裡做什麼?留在『家』裡當伊凡的追蹤犬嗎?」

「真傷心,居然說本大爺是伊凡的追蹤犬。」他伸出手將伊莉莎白自衣櫃裡拉出來,並貼心彎下身拍掉她裙子上沾染到的灰塵。「本大爺偶爾也會關心青梅竹馬的狀況好嗎?」

聞言,伊莉莎白瞇起眼,踮起腳尖仔細盯住基爾伯特的臉。「你是誰?基爾伯特那個傢伙才不會關心我。你真的不是剛好跟他長得很像的人嗎?」

「小時候妳認為長大後,妳的跨下就會長出小雞雞……」

「啊啊啊!你給我住口,不准提!」她伸手摀住基爾伯特的嘴,又氣又急的紅透了臉,「明明九年前就處以死刑的人,為什麼還能重生?而且還記得這些黑歷史?」

基爾伯特挑了挑一邊的眉,這表情大概是在揶揄她吧?他動作輕柔的將伊莉莎白遮住他嘴巴的手牽進手裡。「妳想知道嗎?菲利克斯和伊凡也曾經歷過,他們會很樂意教導妳。」

「我才不要和布拉金斯基那個變態接觸!再說,菲利克斯不是前幾個月就被伊凡抓去禁閉室?」想到菲利克斯的處境,伊莉莎白感同身受紅了眼眶,「你到底是『哪一邊』的?你不渴望自由?不希望獨立嗎?」

「本大爺是……」

基爾伯特語音未落,便見伊莉莎白瞬間瞪大雙眼,嘴唇打顫的瞪視他的身後。能讓伊莉莎白出現這種驚恐的表情,基爾伯特不必回頭就能知道是誰走上閣樓。「伊凡,怎麼了?」

「原來伊莉莎白是你的新歡?」伊凡粗魯的分開他們牽住的雙手,他身著外出的大衣,肩頭上還沾著雨珠,顯然才剛進家門。「我不在家時你們都在這裡幽會嗎?」

「嗯……這種誤會恐怕讓伊莉莎白噁心到想吐呢,是吧?」基爾伯特轉身挽起伊凡的手臂,親暱地貼近他身旁,完全無視一旁的伊莉莎白。「如果知道你會回來,本大爺就不會穿著睡衣了。」

「你才起床嗎?」伊凡則伸手攔腰抱住基爾伯特,語氣寵溺的說道:「我回來看看你,等會又要陪上司出門了。」

此時被伊莉莎白遺忘在衣櫃裡的廣播機傳出平淡女聲的播報聲:「……名學生包圍廣播電台大樓,並表示:『我們要電台歸於人民!』目前雙方正進行交涉。」伊莉莎白立刻衝上前關掉廣播機,轉頭一瞥,伊凡正看著她笑,笑得她頭皮一陣發麻。

「真巧,接下來我會去趟布達佩斯,伊莉莎白,妳需要我順便幫妳帶什麼家鄉味嗎?」

「不需要!」她的聲音正在顫抖,但不是恐懼而是因為氣憤得連身體都在顫抖,「去你的蘇聯,匈牙利不需要蘇聯的假好心!」

伊凡臉上的笑變得更大了,他放開基爾伯特,氣勢洶洶的準備靠近伊莉莎白時,基爾伯特卻從他身後抱住他的腰,高聲喊道:「伊凡,我想要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你這次出去後不知道會多久回來,我快寂寞死了。」

伊莉莎白很快就明白基爾伯特是故意牽制伊凡,自尊心高的她怒得想大聲罵基爾伯特些什麼難聽的話,但見到基爾伯特那雙看著伊凡越來越深沈的眼眸,到嘴邊的話竟又嚥回去,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伊凡抱起基爾伯特匆忙離開閣樓。她將廣播機收進懷裡,跟著走下閣樓,果真見到他們進了主臥房,門未關上前便傳出基爾伯特放縱的呻吟聲。她突然好奇了,基爾伯特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態和曾動手殺他的人發生性關係?

她繼續沿著樓梯往下走,在進入飯廳前的轉彎處,不慎和來人撞個正著,使得對方身上飛灑出數封信件。她慌亂地道歉,趕緊幫忙收拾四散的信件,卻見信封上以英文書寫,收件人分別是「阿爾弗雷德.F.瓊斯」和「亞瑟.柯克蘭」。

她遲疑的將收好的信件遞給對方。

「妳能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嗎?」托里斯.羅利納提斯輕聲地開口懇求,他那張向來面無表情的臉此時充滿了憂愁。「這是我唯一能救菲利克斯的方法,我不想再看到他死亡了。」

「你能寄信給『外面』?我是說……這真的能送到他們手上嗎?」

托里斯下意識查看四周,伊莉莎白見狀趕緊補充道:「放心吧,基爾伯特正和他在房裡忙著,一時半刻是出不來的。」

托里斯這才鬆口氣,回應她說:「沒錯,我有管道。妳願意幫忙嗎?妳家也有不少人支持哥穆爾卡[4]復出吧?」

伊莉莎白點點頭,隨即把剛才自廣播中聽到的消息告訴了托里斯,他的表情顯得不意外。「其實我已經從伊凡那得到消息了……你知道他老是讓我和萊維斯、愛德華處理他上司交待的那些無聊文書作業,我已經看了不少抱怨布達佩斯的信件了,但我沒料到他們真的採取行動了。」

「如果可以,我真想在布達佩斯和他們一起行動。」

「可惜我們不能離開這裡……但『這個』可以。」托里斯晃了晃手中的信件,「希望亞瑟他們看到後能盡快幫助我們。」

托里斯找了間較溫暖的房間好讓她寫信。幸好伊凡當初建造這間名為蘇聯的「家」時,預留許多的空房間,加上大家平時都各自有工作要處理,也不必擔心有路過的人闖入打擾。

於是伊莉莎白在托里斯的英文指導下寫了信,「一切就拜託你了。」

「嗯,有後續消息我再通知妳。」托里斯難得笑開嘴,「真開心我們又多了『自由』的夥伴了。」

「嗯。」伊莉莎白也回應滿臉的笑。

隔天晚餐時間,眾人依照作息時間準時齊聚在餐廳。

大家瞧見主位空著,便私下竊喜伊凡又不在「家」,今晚能夠放鬆用餐。然而當穿著一身黑色軍裝的基爾伯特,踩著發出聲響的高筒軍靴踏進餐廳,胸前配戴的勳章隨著他走動發出清脆的聲響,讓餐廳整個氣氛瞬間又變得肅靜。

基爾伯特坐上主位旁的位子,這無疑向眾人強調伊凡不在「家」時他擁有最大的權力。待他坐定,眾人才紛紛拉開椅子坐好,等待菜色上桌。

基爾伯特示意侍者向眾人端上晚餐,訓練有素的侍者們安靜又快速將每道菜端上,並為他們一一揭開主菜的蓋子。此時伊莉莎白發現,當主菜的蓋子掀開時,她面前的托盤上放的不是肉排,而是一封字跡秀麗的信件。

伊莉莎白驚得倒抽口氣,她匆匆一瞥,這才注意到托里斯並沒有出席晚餐,而其他人正努力保持平靜的神情,但眉宇間卻透著一絲絲恐懼和擔憂。

餐廳裡的大鐘正好敲響了準點的鐘聲,但仍掩不過伊莉莎白胸口中狂鼓譟的心跳聲。

「真奇怪呢?伊莉莎白,妳的主菜好像比較特別呢。」基爾伯特邊說邊翹起腿,黑色貼身的軍褲將他的雙腿包裹得緊實、修長,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。他的雙手放在胸前,手指互相交叉呈現一個小角形狀。「昨天妳怎麼說我的?『伊凡的追蹤犬』?汪!確實我嗅到背叛的氣味囉。」

「基爾伯特……你!」

「看在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份上,我還沒讓伊凡知道這些信。」

「你想做什麼?」

「你把信拆了吃了吧!戰後一切物資都很珍貴呢,紙張是小麥作成的,可以吃喔,這樣我就不會告訴伊凡,大家也不會說吧?」

飯桌上所有人點點頭,接著轉頭看著伊莉莎白,龐大的壓力讓伊莉莎白慘白了臉,她伸出顫抖的手,拆開托盤中的信封,將信紙打開。

此時她困惑的注意到信件中是以德文簡短寫著:「晚餐後到主臥來。」

這並不是她昨天完成的信件,而是基爾伯特的字跡,他到底在打算什麼?伊莉莎白將目光投向他,試圖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讀出額外的訊息,但基爾伯特只是開口命令道:

「吃了它。」

伊莉莎白毫不猶豫的將信紙揉成一團吞進口中,用力的嚥下。紙團的硬度讓她哽出淚水,她強忍不讓淚水滴下。

「太好了,請幫伊莉莎白端上正確的主菜吧!」基爾伯特笑著舉起酒杯,開心喊道:「廣大的勞工階級萬歲!無產階級萬歲!共產主義萬歲!」

所有人皆舉起酒杯,喊了同樣的話語後,無聲又快速的用餐。

晚餐後,趁著眾人散去,伊莉莎白這才悄悄的上樓,敲了主臥室的門。基爾伯特替她開了門,「真高興你還看得懂德文。」他仍穿著那身讓人看了害怕的軍裝,但伊莉莎白挺直背,不願示弱回道:「好歹我也曾和羅德里希先生結婚過一段時間。」

進了主臥後,伊莉莎白驚訝主臥居然是他們一般房間的好幾倍大,甚至還有個小型的會客室和小廚房,而坐在會客室沙發上的正是晚餐缺席的托里斯。

「晚安,伊莉莎白。」

「這是怎麼回事?基爾伯特,你要和我解釋嗎?」

「先別急,紅酒可以嗎?還是要伏特加?」基爾伯特轉身進了小廚房一會,再出來時已經拿了幾杯啤酒和麵包,「還是小麥釀成的啤酒好喝。」

「謝謝你。」托里斯趕緊站起幫忙基爾伯特張羅食物,這下讓伊莉莎白更摸不著頭緒,焦急地喊道:「不要鬧了!基爾伯特,我現在非常的想衝回布達佩斯支援我的人民,我沒時間在這裡陪你喝酒。」

「先陪我喝一杯吧?」

托里斯也投來拜託的眼神,伊莉莎白只好沈默坐到沙發上,接過基爾伯特遞來的啤酒。

「放心吧,妳的信已經平安無事寄出去了。」

「什麼?」

托里斯笑著補充道:「我昨天說的管道,其實就是拜託基爾伯特幫忙寄信,在這裡,沒人敢拆開基爾伯特的信件檢查。」

「伊凡忙著應付他的新上司,並沒有太多心力放在我身上,所以我能盡情的寄信給西方世界。」

「那為什麼晚餐的時候⋯⋯」

托里斯嘆了口氣,「是我考慮不周⋯⋯昨天我們寫信的房間裝了竊聽器。」

「有人聽到了,向我報告這件事,如果我沒對妳做些懲處,那個人恐怕會直接和伊凡告密,我就沒辦法袒護妳了。」

她想起昨天在閣樓時,基爾伯特也是趁機保護了她,否則伊凡早就直接對她動手了。「謝謝你……昨天也是,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真實了,我已經無法判斷誰才是夥伴。」

「沒什麼,」基爾伯特把啤酒一口氣喝完,站起身說道:「無論如何,今晚我要送妳回布達佩斯。」

伊莉莎白瞪大眼,「怎麼去?你可以離開這個『家』?」

「誰讓伊凡把我關在這裡這麼長的時間,我總要找些樂子打發時間吧?」他示意要兩人跟著他進到臥室壁爐旁,「從這裡爬上去,我已經安排了人在外面接應了,妳從這裡出去,他們會帶你回布達佩斯。」

伊莉莎白感動的咬了咬自己的下唇,她難掩激動,衝上去抱住基爾伯特。「謝謝你,這個恩情我不會忘記。」被抱住的基爾伯特倒是滿臉嫌棄的推開她。「妳快走!最好不要再回來了!」

「對了,穿著裙子不方便,我準備了這些。」托里斯遞上一套男裝給伊莉莎白,「這比較好行動,還有你可能需要這個。」他將一把迷你手槍塞進她的手裡。

伊莉莎白換了裝,將手槍插在腰間後,便手腳俐落鑽進壁爐裡準備往上爬。離開前,她忍不住再次詢問基爾伯特:「所以,基爾伯特你是站在自由這邊的嗎?」

瞬間,她見到基爾伯特露出一臉悲傷的微笑,一旁的托里斯焦急喊道:「快走吧!」她沒來得及問出基爾伯特的心意,也沒心思多想,因為一抵達布達佩斯,入眼便看到英雄廣場上那座倒塌的史達林雕像,此時已經被鋸斷雙腳、身首異處。街頭上充滿了「自由鬥士」,他們揮舞著國旗,大聲的吶喊著,當他們看見伊莉莎白,全都高興的大聲歡呼:

 

向匈牙利人的上帝宣誓,

我們宣誓,

我們宣誓:

我們不再繼續作奴隸![5]

 

國會大廈前飄揚的紅星旗被民眾扯下,升上了匈牙利國旗。[6]

 

[1] 1956年匈牙利革命(1956-os forradalom),亦稱匈牙利十月事件。發生於1956年10月23日至11月4日,匈牙利許多民眾反抗匈牙利人民共和國和蘇聯所強加制度的革命,也是二戰結束後,蘇聯統治東歐面臨的首次重大挑戰。

[2]此為《民族之歌》(Nemzeti dal)其中一節,作者為匈牙利詩人裴多菲.山多爾(Petőfi Sándor,1823-1849)於1848年匈牙利革命期間創作的詩歌,被認為是匈牙利非正式的國歌。此外,布達佩斯多瑙河上茜茜公主橋東南側,有裴多菲塑像,此地為1956年匈牙利革命聚會地點之一,期間建立的裴多菲俱樂部對匈牙利革命亦有重要影響。

[3] 指1955年5月14日,蘇聯成立的華沙公約組織。

[4] 瓦迪斯瓦夫.哥穆爾卡(Władysław Gomułka,1905-1982),波蘭政治家,1945年至1948年任波蘭工人黨(波蘭統一工人黨前身之一)總書記。後因被指責有反蘇傾向而被撤職。1956年波茲南事件後,哥穆爾卡於波蘭十月事件中出任波蘭統一工人黨第一書記,1970年因經濟政策失誤而被轟下台。

[5]《民族之歌》最後的複句。

[6] 林添貴譯,《蘇聯帝國興衰史》上冊,p.281。台北:足智文化,2019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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